作者:小楼听风云
方恪从案头抓起一支令箭抛下去:“即刻进京拜见指挥使沈大人,禀报沈大人,杨二郎杨大人义父辞世……携双马上路,马歇人不歇,务必在明日晌午之前,将此信息禀报给沈大人!”
“喏!”
健壮力士接令转身奔出公廨。
方恪负着双手再度徘徊了两圈后,一拍案几大喝道:“传本官令,所内所有总旗及以上的校尉,除要案在身的之外,其余人等即刻换上黑色便装,随本官前往杨大人老家奔丧!”
堂下的小旗官应了一声,却磨磨蹭蹭的站在堂下,不肯走。
方恪不明所以的瞪了他一眼:“还愣着作甚?去传令啊!”
小旗官小心翼翼的看了他一眼,大着胆子说道:“方大人,只有总旗官以上的大人们能去么?咱弟兄们,可也没少吃杨大人的鸡鸭鱼肉……”
方恪愣了好几秒,才反应过来,他说的是自家大佬自掏腰包给底下的弟兄们加餐的那些鸡鸭鱼肉。
打杨戈坐上绣衣卫总旗那会开始,月月送到他手上的“例钱”,都有一半变成鸡鸭鱼肉回到了弟兄们的锅里。
无论是最开始时路亭据点,还是后来的路亭百户所、绣衣卫上右所,没有哪个力士敢说自个儿从来没吃过杨大人的鸡腿。
没少去杨戈家里蹭饭吃的方恪,甚至敢笃定的说,所里的伙食大部分时间都比杨戈家的伙食好。
‘这或许就是大人明明没有官复原职,弟兄们还这么敬着他捧着他的原因吧……’
方恪心头陡然升起一股明悟,旋即又涌起一股自叹不如的敬佩感。
有的人就是这样,你成为不了他,甚至都不希望自己成为他,可这并不妨碍你敬佩他。
“你们就别去给大人添乱了。”
方恪轻叹了一口气:“我知你们都是一片孝心,大人也一定知道,可咱所里少说有四五百号弟兄们,这怎么去?去了不就等于是把大人的身份,告诉全天下么?他那么多仇人,以后还怎么过安生日子?”
小旗官执拗的说道:“此事就无须您费心,只要您不禁弟兄们过去,就谁想去谁去,一批去不了就分作好几批去,宴席不够咱弟兄们就自带锅碗瓢盆、鸡鸭鱼肉,场地不够咱弟兄们就开山开路、搭桥建屋……江浙那么多贪官污吏弟兄们都办了,还能被一场白事给难住?”
“再说了,那老话不都还说一个篱笆三个桩、一个好汉三个帮吗?大人家里出了这种事儿,就您几位过去,那外人见了,还以为咱家大人家里没人了呢!”
“那不是寒颤咱家大人么?”
“这哪成啊?”
方恪都被这厮的振振有词给气笑了,他冲这厮挑了一根大拇指:“胡强你小子有种,都敢跟我顶嘴了,你既然要大包大揽,那这件事就交给你安排,做得好,我抬举你做个总旗,做不好,大人扒我的皮之前,我一定先扒了你的皮!”
小旗官兴奋的抱拳一揖到底:“您就瞧好吧,卑职保证将此事办得漂漂亮亮的!”
……
太阳西下,河风呜呜的吹。
披麻戴孝的杨戈,独自拉着一口沉甸甸的大红寿棺,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空旷的河堤上。
往日怎么使都使不完的力气,好像突然就消失了。
往日一抬脚就到的小渔村,也突然远得像在天边。
他咬着牙奋力的拉着棺材走啊走啊,周围的景物却越看越陌生……
“啊,缓一缓、缓一缓!”
他喘息放下板车,靠着寿棺,愣愣的遥望着前方一眼望不到头儿的路。
来时的路。
他又回不去了……
“不能歇了、不能歇了。”
他呢喃着双手抓住板车,努力继续前行。
“小哥儿、小哥儿……”
一阵高呼声从身后传来。
杨戈愣愣的回头望去,就见到一身刘莽领着一大票穿着练功服的铁拳武馆徒弟,小跑过来。
刘莽八尺高的魁梧身量,跑在一群十七八岁的徒弟前边,就像是老母鸡领着一群小鸡崽子。
见了他,杨戈的眼神里终于多了些许光亮。
刘莽冲过来,不由分说的就将抓着板车两条车把的杨戈拉了出来,虎着脸呵斥道:“这么大的事,你怎么都不说一声,拿哥哥和你刘叔当外人?”
杨戈努力挑起嘴角:“这不是……怕给你们添麻烦么?”
刘莽转手抓住板车的两条车把:“怕麻烦还是一家人么?”
说着,他拉着板车往前走。
板车却没动弹。
他震惊的回头敲了敲板车上的大红寿棺,声音闷沉得几乎听不见:“你这是把棺材铺的镇店之宝给弄来了?”
杨戈努力挤出笑容,却挤出两行热泪:“老人家一辈子没用过啥好东西……”
“你啊……”
刘莽叹着气抓起衣袖擦干他脸上的热泪,语重心长的说道:“别啥事儿都想着自个儿一人扛,咱家又不是没人。”
杨戈咧着嘴点头。
刘莽一挥手:“走着,前边带路……都愣着做什么?推车啊!”
一帮武馆徒弟很有精神的齐齐应了一声,上手嘿哟嘿哟的推动板车往前走。
板车慢悠悠的继续往前走,结果没走出多远,就又听到一阵“杨小哥、杨小哥”的悠远呼声从后方传来。
刘莽疑惑的一扭头,就见到一大群膀大腰圆、身穿黑色劲装的昂然汉子,快步朝着这边走过来。
纵然这些昂然汉子都没有携带兵器,但那场面,仍将刘莽惊的瞳孔一缩:“小哥儿,这些人是……”
“没事儿,都是朋友。”
杨戈回了一声,转身快步迎上去。
“朋友?”
刘莽惊疑不定的打量着那些昂然汉子,总觉得这些人看起来都有些面熟,可仔细一打量,又一个都不认得。
那厢的杨戈迎上去,摆手制止了一群要行礼的百户、总旗,对领头的方恪问道:“你怎么来了?”
方恪:“瞧您这话说的,这么大的事,我们怎么能不来?这要传出去,外人还以为您家没人了呢……都还杵着作甚?干活儿啊!”
一群百户、总旗应声一拥而上,扒开那些可怜弱小又无助的武馆徒弟,扶住板车寿财。
“您是铁拳武馆刘馆主吧?这种糙活儿怎么能让您来呢?让咱们弟兄来吧……”
“我们啊?我们以前是汴河上拉纤的,落难的时候多得杨小哥搭救,现如今在县衙混口饭吃……”
“俺叫刘永光,论起来,咱哥俩五百年还是一家人,往后有啥事儿尽管到衙门寻俺,别地儿不好说,路亭这一亩三分地,保准好使!”
杨戈瞅着那厢把刘莽忽悠得团团转的一票百户、总旗,勉强笑道:“给你们添麻烦了……”
方恪摇头:“旁人说这话就算了,您不能说这个话,要较真,全路亭的人都该去给老爷子磕三个响头!”
杨戈想笑,但热泪都一直往外涌,只得捂住脸,摆手道:“我代老头谢谢你们。”
方恪扶住他,低声道:“您节哀顺变……”
……
小黄守在灵堂前,嗷嗷叫的驱赶着每一个试图靠近灵堂的人。
院子里帮忙搭建灵堂的村民们见了它哀声慌乱的模样,都掬了一把眼泪……
“九叔孤苦伶仃了一辈子,临了还能遇到杨小哥这么个养老送终的人,老天爷也算待他不薄了。”
“俺跟你们说,杨小哥人单力薄,大家伙儿可得多帮衬着点,热热闹闹的送完九叔最后一程。”
“瞧您这话说的,就是没杨小哥,俺们也不可能真的不闻不问,任由九叔烂在他屋里啊……”
“你狗日的能不能闭上你那张臭嘴?叫杨小哥听到你这话,他还得揍你!”
“笑话,俺会怕他一个外姓人?以前没揍他那是给九叔面子了,如今九叔都不在了,他还敢在俺们村儿耍横的?”
“现在抖起来了?当初是谁被杨小哥揍得嗷嗷叫,求着俺们给你做主的?当初要不是你狗日的怪,杨小哥都不得出村!”
“哟,现在见人吃得起白米白面了,就开始帮着人说话了?当初是谁说的就俺们村这几亩薄田,养活自家人都难,哪有余粮养活他一个外姓人?”
“快别说了,杨小哥回来了,来了好多人……”
“嘁,他一个店小二,能请来多少……”
议论声戛然而止,一票庞大腰圆的黑衣汉子涌进这间破败狭窄的小院子里,拥挤的空间,令众多衣不蔽体的村民只觉得自己站在哪里都不对。
杨戈走进院子,看了一圈杵在院子里不知所措的村民们,跪倒在地给他们磕了个头:“谢谢大家伙儿能来送老头最后一程,请大家伙儿先回家歇着,等我定好上山的日子,再请大家伙儿过来吃席……”
一众村民看着跪在地上的杨戈,想上来扶,又没人敢上前来。
方恪和刘莽见状,一左一右上前将杨戈从地上拉起来。
刘莽客气的四下拱手道谢,安排手下的徒弟们送客。
方恪环伺了院子一圈后,一边指挥百户们将寿棺抬进灵堂,一边指挥总旗们收拾这间又窄又破的院子。
杨戈不再看这些往日里没少欺负老头无儿无女的山野村夫,自顾自的跟着寿棺进到灵堂里,抱着嗷嗷乱叫的小黄跪在灵前,看着他们将老头敛进寿棺……
村民们恋恋不舍的三三两两还家。
“这么多客,杨小哥这是出人头地了啊!”
“嘁,他一个店小二能有多大出息,肯定是打肿脸充胖子,花钱雇来的……”
“你能雇来这么多人,你也算有出息!”
“俺是舍不得老娘,俺是进城,肯定比他还有出息……”
一群乡野村夫自以为小声的蛐蛐咕咕,别说是杨戈这样的归真大高手,连方恪这样的练劲大成都听见了。
他们看了看杨戈,见杨戈面无表情的跪在灵前焚烧纸钱,没有任何表示,这才暂时按下了出去修理那些蠢货的念头。
二十多名绣衣卫校尉和十几名武馆学徒一起动手,拆了小破院的围墙,趟平周围的地势,点燃数堆篝火,灵堂终于像那么回事儿了……
天黑后,又有一大群人涌进了这个连名字都没有小渔村。
为首者带着一个九筒面具,大步走进灵堂,噗通一声就跪在了杨戈身旁。
杨戈疑惑的看了一眼这个李鬼,扭头看向方恪。
方恪也懵了,上前急声道:“胡强,你小子搞什么玩意?”
胡强战术后仰:“谁是胡强啊?您别乱认人啊,我是张麻子,我回来给我义父奔丧的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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